梦十夜
1908 年(明治四十一年)7 月 25 日至 8 月 5 日载于《朝日新闻》
第一夜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抱着胳膊,落在枕边,仰面躺着的女人用静静的语调说道:我就快死了。女人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轮廓柔和的瓜子型脸 [1] 横卧其间。雪白的两颊深处,恰到好处地泛出暖和的血色,唇色自然是红的。一点也看不出像是要死的样子。可女人用寂静的语调,清清楚楚地说道:我就快死了。我也觉得,此番是必死无疑的了。于是,深深地俯视着,问道:是么?就快死了么?就快死了,女人答道,并睁开了大大的眼睛,大而潮润的眸子里,埋在环围的长睫毛里,乌漆漆的眸子深处,清晰地浮映着我的身影。
望着这双清澈见底的黑眸子的色泽,我不禁思忖,连这黑眸子也要死去么?便体贴地将嘴凑近枕边,又反问道,不会死吧?你没事吧?于是,女人睁着迷离惺忪的黑眸子,仍以静静的语调说道:可是,死,是奈何不得的呀!
那么,看得清我的脸么?她专注地问。看得清么?唔,正在那里边映着呢!她微微绽出了笑容。我黯然无语地将脸从枕边挪开,抱着胳膊思忖道,难道就没有一丝生的希望了么?
过了好一会,女人又说:
死后,请把我埋了。要用大珍珠贝壳挖墓穴,然后将天上坠下的星辰碎片放置在墓碑上,然后在墓旁守候着,因为我还要来见你。
我问:什么时候来着我?
日头升起,是吧,然后日头坠下,是吧,然后又升起,再坠下——在通红的日头自东向西、自东向西坠下的日子里——你能等着我么?
我默然无语地点头答应下来,女人用越发显得寂静的语调,断断然然地说道:
请等上——百年!
请在我的墓旁坐等一百年!因为我一定会来见你的。
我只得回答说:我等着。于是,清晰地倒映在漆黑眸子里的我的身影,便一下子土崩瓦解了,就像映在平静水面上的倒影被人搅动后星散流走似的,刚察觉到这一点,女人的眼便啪地一声阖上了,眼泪从长长的睫毛间滴落到了脸颊上。——她死了。
于是,我走下庭院,用珍珠贝壳挖出了墓穴,是那种很大的、边缘光滑而又锋利的珍珠贝壳。每挖一下,月光便在贝壳的内壁上闪烁一下。潮润的泥土气息也随之弥散开来。墓穴很快就挖好了,我将女人安置在墓穴里,然后,在上面轻轻地撒上柔软的泥土。每撒一次土,珍珠贝壳的内壁便会有月光浸出。
然后,捡来坠落的星辰碎片。这些碎片,想来是在从太空坠下的那——长段时间里,被打磨棱角、变得光滑的吧?在将它们拢来放置在土墓上的时候,我的胸膛和手稍稍变得暖和了起来。
我在青苔上坐了下来。思忖着从今往后的百年间,得一直这样守候着,一边抄着胳膊,瞅着圆圆的墓石。当儿,正如女人说过的那样,日头从东方升了起来。是一轮巨大的红日。又如女人说过的那样,很快便坠向西天去了。通红通红地,一下子便坠了下去。我数道:一。
过了好久,红彤彤的太阳又慢吞吞地升了上来,然后默不作声地坠落下去。我数道:二。
数着数着,我却闹不清自己和这红彤彤的日头究竟打过多少次照面了。数呀数呀,任你怎么数,通红的日头仍是没完没了地从头上飞越而过,即便如此,百年还是迟迟没有到来,望着已生出苔藓的圆墓石,我不禁起了疑心,该不会是女人骗了我吧?
于是,斜对着我这边,从墓石下探出一枝青茎,转眼间就长高了,长到我胸高时便停住了。颤巍巍的茎端,像是向人点头致意似的,一轮细长花蕾绽开了蓬松的花瓣。洁白的百合在我鼻尖处散发出彻骨的花香。露珠在它的上方遥遥滴落下来,花便因自身的重量而前后翻地晃动。我伸出脖子,吻到了滴落着清凉露珠的白色花瓣。我把脸从百合那里挪开的一刹那,无意中瞥见了远处的天空,晨星正眨了眨眼睛。
这时我才意识到:百年已经到了!
第二夜
从和尚的屋子里退身出来,点着迷迷瞪瞪的纸灯笼,沿走廊回到自己的屋子。单膝跪在蒲团上,拨着灯芯时,灯花啪地一声溅落在朱漆的灯台上,一时间屋子里突然亮堂了起来。
隔扇移门上的画出自芜村 [2] 的手笔,黑黑的柳枝,或深或浅地随处勾描着,带有几份寒意的渔夫,斜戴着斗笠正行走在河堤上。挂在壁龛里的画轴上,是骑着狮子、驾云渡海的文殊菩萨 [3] 身姿。其余的香炉香合依然在暗处飘散着香气。寺院空旷清寂,显得了无生气。灯笼的圆影,投射在黑糊糊的天花板上,乍一仰脸,看上去像是活物似的。
支楞着一条腿,左手掀起蒲团,朝右边一捅,那里早已安置妥贴了,于是将蒲团放回原位,在那上面舒坦地坐了下来。
你是个武士。武士悟不了道,那就说不过去了!和尚说。既是如此的开不了悟,看来你并不是什么武士!和尚说。不过是人间渣滓!和尚说。哈哈,发怒了!和尚说着。要是心里觉得窝火的话,那就拿出开悟的证据来!和尚说着,把头扭向一边。岂有此理!
到隔壁客堂间壁龛里的时钟敲响下一个时刻时,非给我开悟不可。开悟后,今夜还要入室独参。于是,将和尚的脑瓜与开悟作了番换算:开不了悟,就取不了和尚的小命。无论如何也得开悟。我是武士。
要是开不了悟,那就自刃。武士一旦受辱,就没有脸面再苟活于世了。体面地死去吧!
寻思之间,手不知不觉伸到了被褥下面,摸出——柄朱鞘短刀。猛力攥住刀把,除下朱鞘,寒冽的刀刃一下子在漆黑的屋子里闪出了光亮。这锋利无比的东西,像是要从手中嗖嗖逃逸而去似的。于是,杀气向一处凝聚,悉数集中到了刀尖上。望着这锋利无比的刀尖上,被无念无想地催成了针尖状,突然涌出了一它一家伙的冲动,身上的血朝右腕流去,攥着的刀柄变得潮黏,嘴唇也哆嗦了起来。
把短刀收回鞘中,掖在右腋下,然后盘腿趺坐,做了个全跏 [4] 。——赵州曰无 [5] ,无者何谓?我咬牙切齿地叫道:
这鸟和尚!
因死命紧咬口齿,滚烫的气息从鼻孔间粗壮地呼出。太阳穴疼作痛。眼睁得有平常日子加倍的那么大。
看清悬物,看得清灯笼,看得清榻米,和尚的秃脑瓜也历历在目,就连张着大嘴岔儿的嘲笑声,也听得一清二楚。混账和尚!非得把这秃脑瓜卸掉不可!开悟给他瞧瞧!用舌根念叨:无、无。虽念叨着无,却仍能闻到线香的气息,明明白闻得到线香,却偏偏要说无。
攥紧拳头,冷不防礅地朝自己脑袋打去。接着,臼齿咬得咯咯作响,汗水从两腋下流出,脊脊变得木棍似的僵硬。膝盖接缝处突然作痛起来,伸屈着膝盖磨琾道,到底怎么回事?但就是痛,真要命!怎么也开悟不了。刚以为要开悟了,痛感便马上袭来。气恼。万念俱灰。窝心透了。眼泪潸然落下。真想横下心来,对准巨岩撞去,让骨肉统统碎成一堆齑粉。
虽则如此,仍忍者。仍不动画地趺坐着,将难以忍受的苦恼盛在胸间闷着。虽说这苦恼焦灼地鼓动起体内的肌肉,像是马上要从汗毛孔中喷涌而出,但却四处受窘,找不到一处导泄口,是处在这么一种残酷之极的状态。
就在当儿,我的头脑变得爽枣所思起来。灯笼,芜村的画,榻榻米,壁龛里的隔板,看上去全是若隐若现,似有却无、无却似有的样子。说起来,便是眼前空无一物,只是大喇喇地坐着。正寻思着,隔壁客堂间的时钟铛地一声敲响了。
我恍然想起,右手立时攥住了短刀。时钟敲响了第二下。
第三夜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背上驮着个六岁的孩子。确实实是我的儿子。好生奇怪的是,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瞎了,推了个青光光的和尚头。我问他,眼睛是什么时候弄坏的?他回答道,什么时候呀,早就瞎喽!说话的声音虽说还是个孩子,但措辞完全像个大人,而且是一种与大人平起平坐的口气。
左右都是绿田。路很窄。鹭的影子不时浮现在夜色中。
“这走的是去庄稼地的路哩。”他在背上说。
“你怎么知道?”我转过脸去问道。
“你没听见鹭在叫?”孩子回答道。
于是,果然,鹭叫了两声。
虽说驮着的是自己的儿子,我还是感到有几分害怕。我闹不清背着这个孩子走下去,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得找个地方把他搁下才是。我朝前面寻索,夜色中发现了一片很大的丛林,倒是个好去处。我刚这么一寻思,背上就发出了一声冷笑。
“笑什么?”
孩子没回答,只是问道:“爹,沉吧?”
“呵,不沉。”我答道。
“马上就要变沉的!”他说。
我默不作声地向那片丛林走去。路曲折蜿蜒,很不规则,要走出这片田野不像想像中的那么容易。走了会儿,路径岔成了两股,我在路的分岔处站下,稍稍歇了口气。
“该有块石头竖在这里的。”小家伙说。
果真,一块八寸见方的石碑竖立着,高可及腰。碑的左边镌刻着“日之窪” [6] 。虽然夜色昏暗,但这几个红字却看得清清楚楚。字是那种蟛蜞腹般的红色。
“往左边走,行么?”小家伙命令道。朝左边看去,前面丛林的深重阴影,正从高高的天空朝我们泼头倾泻下来。我有点踌躇。
“甭担心!”小家又说。我硬着头皮向丛林走去。明明是个瞎子,却什么都清楚,我一边在心里暗中寻思,一边顺着两条道中的一条,渐渐挨近树林。“眼晴瞎了,有多不方便呀!”背上的孩子说。
“有人背你还不琄?”
“让您背着,真对不起。但就是不能遭人欺侮,就连自己的亲爹,也不能让他欺侮我!”
我也不由地感到腻烦起来。紧了紧脚步,只想赶快去丛林里把他搁下丁事。
“再稍稍走上一程就明白了。——正好也是这么个夜晚!”孩子在背上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什么?”我紧张万分地出声问道。
“是什么,你还不清楚?”孩子反嘲似的回答说。不知何故,我很乐意地作出——副十分知情的神情,但显然是毫不知情。只隐隐觉得,好像是这么个夜晚,觉得再稍稍朝前走几步就会真相大白,真相大白了就麻烦了,得赶在真相大白之前快把这孩子扔下才行。我越发紧了紧脚步。
雨从前一晌就下起来了。路渐渐变得暗起来。像是做梦。只是背上粘着个毛孩子,这孩子就像一面不会漏掉一星半点事实的镜子,熠熠闪烁,照和润悉着我全部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更何况这是我自己的儿子,而且且是个瞎子。这真叫我受不了。
“到丁,就是这儿!正好是在那棵杉树底下!”
孩子的声瘖,在雨中听起来显得格外地清晰。我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丛林当中。相距一间屋子开外的漆黑之物,确如孩子所言,是一棵杉树。
“爹,就在那棵杉树的底下!”
“哦,是吧。”我不由自主地应了声。
“是文化五年辰年吧?”
没错,好像是文化五年辰年的事。
“你杀我,距今正好一百年!”
话音刚落,我的脑子里立时醒悟到了这样一个场景:距今一百年前的这个昏黑的夜晚,就在这棵杉树下,我杀了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我原来是个杀人凶犯!刚意识到这一点,背上的孩子便骤然间变得像石地藏菩萨一般地沉重起来。
第四夜
床泛着幽黑的亮光。角落里,老爷子 [7] 就着一方食案,正独自饮酒,下酒的菜看像是酱炖的。
随酒一杯杯落肚,老爷子的脸变得通红通红,并且光泽红润得找不到一处皱纹,惟有丛生的——把白胡子,表明他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我虽是个孩子,却很想弄明白这老爷子到底有多大岁数了。正巧,提着水桶来屋后长竹管下汲水的老婆婆,用围裙拭着手问道:
“大爷,您高寿多少?”
老爷子吞咽着满嘴的酱炖菜肴,若无其事地答道:
“多少岁数?早忘啦!”
老婆婆用细长的和服衣带绞着拭过的手,站在一旁望着老爷子的脸。老爷子朝碗般大的酒盅里斟上酒,饮下,然后从白胡子间长舒出一口气。于是,老婆婆问道:
“大爷,您府上是哪里?”
老爷子收住长长了一半的气,说:“肚脐里边!”
老婆婆把手插进细长的和服衣带里边,又问:
“去哪里呢?”
于是,老爷子又往饭碗般大的酒盅里斟上酒,饮下,像刚才一样地舒了口气说:
“去那边!”
“一直朝前?”
就在老婆婆发问的当儿,舒出的气息呼地一声穿过隔扇移门,打柳树底下,直奔河滩而去。
老爷子走出屋外。我也从后面跟了出去。老爷子的腰间耷拉着一只小小的瓢箪,悬在肩头的方匣垂到腋下。穿着浅黄的紧腿裤和浅黄的坎肩儿,惟有布袜是正黄色的,看上去像是皮制的一般。
老爷子笔直地来到柳树下。柳树下有三四个孩子。老爷子笑着从腰间拽出一万浅黄色手巾,像捻纸绳似的把它捻得又细又长,放在当中,然后,绕手巾画了个大——个圈,最后,从肩头悬着的匣子里取出——支卖糖人常用的那种铜笛来。
“眼睛一眨,手巾儿就会变成蛇,瞧好喽,瞧好喽!”
他翻来覆去地念叨。
孩子们死命地瞅着那手巾。我也一起瞅着。
“瞧好喽,瞧好喽,好不好?”老爷子吆喝着吹起笛子,沿圆圈转起圈来。我一心门思瞅着那手巾,但手巾却纹丝不动。
老爷子又会儿子突然止住了笛声,然后后肩头悬着的匣子,稍稍撑住手巾的脖颈,随手往里边一扔。
“往里边这么一搁,就会在匣子里变成蛇。这就让你们瞧,这就让你们瞧!”老爷子这么念叨着,直往前走去。他穿过柳树,下了又窄又长的小路。我因为心里惦念着想看蛇,便随他来到小道上,一路走去。老爷子不时地说:
“马上就成!”“变蛇喽!”一边不停地走着。后来,他唱了起来:
“马上就成,变蛇喽。
“肯定会变,吹笛喽。”
唱着,唱着,终于来到了河岸上。既没有桥,也没有船,该在这儿瞅那匣子里的蛇了吧?我刚这么思忖着,老爷子却哗啦啦地朝河心趟起水来。起初,水只有没膝深,渐渐地,从腰间至胸脯都浸没了,消失在水中。但老爷子仍在唱:
“水深深,天黑喽!
“笔直向前走喽!”
一边唱着,一边义无反顾地笔直走去。然后,胡子,脸,头巾,全都消失不见了。
我思衬道,待老爷子上了对岸,该会让我看到他的蛇了吧?我站在芦苇簌簌作响的地方,独自一人久久地等候着。可老爷子始终没有上岸。
第五夜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不管怎么说,那也该是一段十分古老的故事了,想来当是邻近神治时代的一段往昔之事。因为背运,我吃了败仗,被人生擒,强拽着蹲在了敌军大将的面前。
那年头,人长得武高武大,并且都是长髯簇生。紧系的皮带上,挂着一柄棍子似的剑。马看上去直接就是一段未经修饰的粗大藤蔓,既没有上漆,也没有打磨,朴素自然之极。
敌军大将右手攥住弓的正中,弓支着秣草,就这么落坐在横卧着的酒瓮上。瞅一眼他的脸,只见鼻子的上端,是左右两道连成一片的粗眉。那年头,当然不会有剃须刀这一说。
我是俘虏,自然没资格看座,就在秣草上盘腿坐着。脚下踞着一双大草履。那年头的草履,统很高,站起来够得着膝盖,统留留几穗编剩下的草,垂挂着,走起路来,一步三颤,起一种装饰的作用。
敌军大将用篝火照着我的脸,喝问,是想死还是想活?这是当时的一种惯例,不管是准,大致都会对俘虏这样发问的。回答想活,表示打算降服之意,若回答想死,便是表示决不屈服,我只答道:想死!敌军大将把支在秣草上的弓掷向一边,嗖地抽出挂在腰间的那柄棍子般的剑来。篝火趁着风势,火焰从一旁向我舔来。我将右手枫叶般地展开,掌心朝向敌军大将,高举过目。这是表示稍安勿躁的一种手势。大将把那柄粗重的剑咔嚓一声收回了鞘中。
即便足这样的时刻,心里也还是存有着眷爱。我说,在我死去之前,很想看一眼自己所思念的女子。大将说,那就等到黎明鸡啼。在得鸡啼之前把那女子唤到这里来,要是到鸡啼仍来不了,那就看小上她一眼,我就被杀了。
大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里,很想看一眼自己所思念的女子,我盘起大草履,在秣草上等待着女子的到来。夜渐渐地深了。
篝火不时地发出崩塌的声响,每崩塌一下,火焰便惊慌失措似的斜向大一边,浓黑的眉毛下,大将的眸子熠熠生辉。于是,不知是谁走了过来,将新树枝扔进熊熊之火中,霎时间,篝火发出了劈劈啪啪的爆响。这像是要把黑暗反弹回去似的,勇猛而泼辣。
此时,女子曳出拴在屋后小橡树上的一匹白马,将马系前石抚摸了三遍,然后飞身跃上高高的马背。这是一匹既没有鞍也没有镫的裸马。女子修长的双腿一叩马腹,马便一溜烟地奔驰起来。不知是哪个起来给篝火添柴加柴的,瞥见了遥远天空中依稀薄明的曙色,吗正迎着这微明的曙色,从黑地里飞驰而来,马喷出的鼻息,犹如两道火柱,就是这样,女子修长的双腿仍一刻不停地叩着马腹。疾驰的马蹄声在天宇间回荡着,像是发像风幡一样拖在黑夜里,即便如此,还是没能赶到那点着篝火的地方。
于是,漆黑一片的路旁,突然响起了鸡鸣声。女子身子后仰,猛力勒住手中的缰绳,马的前蹄踏地镌刻在了坚硬的岩石上。
喔——鸡又鸣呜了二声。
女子吁地惊叫一声,紧攥着的马缰一下了松弛了下来。马四膝跪地,与背上的骑者一道朝前倒在了地上。岩下是万丈深渊。
马蹄的印迹至今仍残留在岩石上。那几声鸡啼原是恶魔探女学的鸡叫。只要这马蹄的印迹仍镌刻在岩石上,天探女就是我共戴天的怨敌。
第六夜
听说运庆 [8] 塑像,我趁着散步前去观看,不想在我到达那里之前,早已围着一大群人,在那里七嘴八舌地品评着了。
距山门前五六开间处,是一株巨大的赤松,枝干斜逸,遮庇着山门的瓦脊,直向遥远的苍天伸展开去。松的翠绿与朱漆的山门互为映衬,相得益彰,并且松的位置也长得恰到好处,像是有意要不挡住山门左端的视野似的,斜劈而过,尽力朝上,一直到屋脊之上,方才铺天盖地探出头来,不知怎么的,让人觉得它身上有一种古风犹存的味道,也可以说是镰仓时代的古风。
但围观者跟我一样,都是明治时代的人。车夫还以车夫居多。多半是在路旁招徕客人,无聊得难以自遣,才聚到这儿来的。
“好大的家伙呀!”有人说。
“比生养一个活人还要费心费力哩!”也有人说。敢情?正寻思间,一个男子嚷道:“嗨!是金刚哪!现如今还兴这金刚么?嘿,真是那么回事呢?我原以为金刚只有古时候才雕呢!”
“好强壮呵!虽说古时候人部长得强壮,但从没听说有像金刚这般强壮的,说什么时候也要比日本武尊 [9] 来得强壮哩……”另一位男子这样说道。这男子掀起后衣襟,也没戴帽子,看来是个无知无识的汉子。
运庆庆动着凿和锤,毫不在理会围观者的众说纷纭,连头都不回一下。他攀在高处,手中的凿子不住地在金刚的脸部游移着。
运庆头上扣顶小黑帽,闹不清是不是素袍的两只肥大袖管绑在脊背上。这身穿着打扮实在陈旧过时,跟一旁嗡嗡围观议论着的人比,显得极不协调。我不禁一边观看,一边感慨,运庆何以要活到如今这样的世道呢?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但运庆却专注地雕刻着,看上去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可思议和古怪的。一位年轻男子抬头望着运庆的神态,侧过脸来朝我称赞道:“到底是运庆呐!目中根本没有你的位置。天下英雄,惟有金刚和他自己,是这样的一副神态,真了不起!”
我觉得这话说话得有趣,遂瞥了他一眼。那年经男子忙又一番声地说道:
“瞧这运臂和指挥的把式,自是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妙境!”
此刻,运庆正往金刚粗眉上端一寸间横着凿去,复将凿刀竖过来,自上而下斜着一路锤凿下去。刚觉得坚硬的木头被雕削了一下,厚厚木屑随应声飞出,金刚鼻翼翕张作发怒状的鼻子侧面便突然浮现了出来。这刀法果然无拘无束,并且不带半点迟疑,屈和昂扬。
“运筹好生漫不经心,屈指却得如此心应手。”因为感慨之极,我也不禁自言自语起来。于是,刚才那位年轻人便接口道:
“什么呀!这眉和鼻才不是用凿刀雕出来的呢!那不过是把潜埋在木头里的跟这一模一样的眉毛和鼻子用凿刀和锤子挖将出来罢了,就像把石头从泥土里挖出来一样,没错,准是这么回事!”
听了这话,我不禁寻思道,雕刻真是这么回事?若真是如此,那谁不会呢?于是急着也想雕个金刚出来,便退出围观,火烧火燎地赶回家中。
从器具箱里取出凿刀和铁锤,来到屋后。前些口了让一场暴风刮倒的青冈栎,本想用作柴薪的,已让樵夫锯成一截截的,堆了一大堆,正合适适手。
我挑出最大的一截,摆开架势雕了起来,但不走运,并未发现金刚。第二次也不凑巧,也没挖到。第三次还是没找到金刚的影儿。我将堆着的柴薪逐一雕去,但没有一截是藏有金刚的。我终于醒悟到,明治的木头里,是怎么也不可能潜埋着金刚的。于是,运庆何以要活到今天,这里的道理,也便恍然有所领悟了。
第七夜
好像是乘坐一条巨船上。
船日夜兼程,吐着黑烟,劈浪前行,没个停歇的时候,发出惊人的轰鸣,但却不知它要驶向何方。惟有烧火箸一般通红的日头,从波涛深处钻出,升高高高的帆柱的头顶上,刚在那儿挂了片刻,便又在不知不觉间,抄到了巨船的前头,然后,终于又像烧火箸似的,嗤地一声,沉落到波涛深处去了。每当此时,遥遥的前方,湛蓝的波涛会沸腾成一片深红。于是,巨船挟着惊人的轰鸣,前去追赶日头的行踪,但却永远也追赶不上。
一天,我攥住船夫问道:
“船是在西行么?”
船夫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瞅了我半天,然后反问道:
“为什么?”
“因为好像在追逐着落日。”
船夫呵呵笑了笑,然后走开了。
“日之西行兮,尽头为东,此岂非真?日出东隅兮,故里为西,此岂非真?身在波涛之上兮,枕楫而眠,漂流复漂流。”
击节吟哦着,来到船头,只见聚集了众多的水手,正在来回扯动着粗大的帆索。
一种虚妄之感猛地攫住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登岸,也不知道船在驶向何方,只有船吐黑烟、劈浪前行,才是惟一确凿无疑的事。波高浪阔,湛蓝得无际无涯,有时也呈紫色。惟有行驶着的船的四周,永远飞溅着雪白的泡沫。一种虚妄之感攫住了我。与其乘坐这样的船上,还不如纵身跃入海中死去的确痛快,我这样思衬道。
同船共渡的旅客可真不少,差不多都是些外国人,但神情各异。一位倚着船栏的女子不住声地啜泣着,拭眼的于帕是白色的,身上穿的是一袭印花布料的西服。见到这女子我才意识到,心怀感伤者,这船上原来还不止我一人。
一大晚上,我在甲板上独自眺望星星,有个外国人走了过来,问我知道不知道天文学。我正穷极无聊得只想以死丁此残生,自然无须知道什么天文学,便不作答理。于是,他便对我讲起了金牛宫上面的七星故事,然后又告诉我,星辰和大悔,无非都是上帝的作品,末了又问我信不信仰上帝。我望着星空,不作答理。
有时走进船上的客厅,便会有衣饰华丽的妙龄女子,正面朝着你在弹奏钢琴,她的身旁,则站着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子在引吭高歌,开阔开阔得惊人的嗓子。两人对自己之外的世界完全视而不见,就连自己也乘坐在船上这件事,似乎也早已遗忘在了九霄云外。
我愈来愈感到虚妄无聊,终于决定前去赴死。于是,一天夜晚,趁周围没有人影时,我毅然决然纵身跃入海中。可是——就在我的脚蓠甲板、与船分手的一刹那,突然冒出了一种对生命的顿惜之意。若能在心里终止这一赴死之念那该多好呀。然而,已经迟了。不管情不情愿,我都得坠身于大海之中。眼见得船越显越高,我人虽已与船分离,但脚底海水却并非轻易而易举,只是无物可供抓攀,只得听任身体一步步接向海水,纵使怎样提缩双腿,那也无济于事。海水漆黑一片。
这当儿,船一如既往地吐着黑烟,从我身边驶了过去。我这才醒悟到,即使是一条不知驶向何方的船,那终究还是乘坐上面的好呀,但这样的醒悟为时已晚,我只得带着无限的懊悔和恐怖,朝漆黑的波涛静静坠去。
第八夜
一踏进理发铺子的门槛,身穿白褂、正聚成一堆的三四个伙计,异口同声地吆喝:欢迎光临。
站在铺子正中环视了一眼。是间四方形的屋子。窗子对开在两垛壁上,余下的两垛壁挂着镜子,数一数,该是六块。
我在其中的一块前坐了下来,于是,屁股底下发出——声欢快的呻,「委实是一把坐着舒心的椅子。镜子里清晰无比地映着我的脸。脸后面的窗和那斜刺里的账台格子,也一一收入眼底。格子里边空无一人。窗外过往的行人,自腰以上的部位,也历历在目。
庄太郎 [10] 扣在了头上,那女人也不知几时梳妆打扮了一番,两人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正待仔细瞅瞅那女人的脸,不想一闪就过去了。
卖豆腐的吹着喇叭打过来了,喇叭紧紧贴在嘴上,双颊像让蜂蜇了似的肿胀起来,肿胀得不能再肿胀地打窗外过去,让人瞅着直替他担心,觉得像是让蜂蜇了一辈子似的。
艺者来了。没化妆,福田髷 [11] 的底部松散着,像是没系牢在头类似的一脸的迷迷瞪瞪,脸色很难看,一副惨兮兮的模样。我于是是点头打招呼道,哎呀,真是的。可那艺者却始终没在镜子里露面。
于是,身穿白褂的大个儿男子来到了我身后,手持剪子和梳子端详着我的脑袋。我拈了下稀疏的胡子,问他,人怎么才能出人头地呢?白颜色男子一言不发地用手中的琥珀色梳子,轻轻地叩了叩我的脑袋。
“嗯,怎么才能让头脑也变得出类拔萃呢?”我问。白颜色男子依然一言不发地咔嚓咔嚓剪了起来。为了不漏过任何一个映进镜子里的身影,我一直睁大着眼,可剪子每剪一下,便会有黑发应声飞落,怕有头发掉进眼里,我不得不阖上了眼。于是,白颜色男子这样问道:“掌柜的,大门口来了个卖金鱼的,看不看?”
我说不看。白颜色男子遂不再言语,不住舞动着剪子。突然间,有人高喊丁声“危险!”我猛地睁开眼睛,刚从白颜色男子的衣袖下瞥见了自行车的轮子和人力车的车辕,脑袋便让白颜色男子的双手摁住,使劲拨向了一边。自行车和人力车便从眼前消失了。剪子咔嚓咔嚓作响。
不一会儿,白颜色男子绕到我身侧,在我耳根边剪了起来。因为没有头发在前一面飞落,我放心地睁开了眼。栗子糕、糕糕糕糕的吆喝声便立时在那头响了起来。卖糕糕的正手持小木杵,拿腔拿势地朝白里春,按着节律在捣糕。我只是在做孩子时给见过卖栗子糕,此时很想看个究竟,究竟卖糕糕的就足迟迟不在镜子里露面,只听得到捣糕的声音。
我竭尽所有的视力注视着镜子的一角。于是,账场格子 [12] 里边,不知什么时候已坐进了一位女子。是位体格壮硕的女子。长着稠密的浅色眉毛,头发绾成左右两个发髻,穿一袭黑缎子衬领的服夹袄,以支着一条腿的坐姿,在核计着钱钞。钱钞像是十元的面额。女子垂下长长的睫毛,双唇紧抿,努力地点着钱额,她点得够快的,但钱钞像是怎么也点不完似的。叠在膝头的钱钞也就不下过是一百张的样子,这一百张的钱钞,再怎么点也就不过是一百张。
我茫然地凝视着那女子的脸和那十元票面的钱钞。于是,白颜色男子便大声冲着我耳根说道:“洗头喽!”这可是个良机!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扭头朝账台格子那边望去,但格子里却空无一物,既没有女子,也没有钱钞。
付了账,走出大门,只见门口左侧摆着五只小巧玲珑的木桶,桶里盛着好多多金鱼,也有带斑纹的,有瘦的,也有肥的。桶后面蹲着卖金鱼的。卖金老鱼的两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摆着的金鱼,纹丝不动,对熙来攘往的喧闹,几乎毫小加以理会。我停下,久久望着这卖金鱼的,在我盯着他看的这段时间里,他竞没有挪动一下身子。
第九夜
不知怎么的,世界变得嘈杂起来,这样子马上就要打起仗来。让人觉得就像是一匹因火灾而流离失所的裸马,没日没夜,暴躁不安地绕着宅地转圈,而步卒们正没日没夜、步履杂沓地追赶着它似的。因而射手的家显得寂静无声。
屋里,是三岁的孩子和母亲。父亲不知上哪儿去了。父亲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去了哪儿的。母亲在榻榻米上套上草履,戴了黑头巾,从厨房门出去的。走时,母亲手里的六角纸灯,照出狭长的一片黑夜,照见了篱巴前的那棵老桧树。
父亲一直没有回来。母亲每天都要问三岁的孩子,“爹呢?”孩子随什么也不吱声,闷上老半天,才像是回答说:“那边。”即便母亲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孩子仍是笑着答道:“那边。”这时,母亲也笑了笑。然后,翻来覆去教他说丁不知多少遍的“马上就回来!”可孩子只记住了“马上”两个字。有时问他:“爹在哪儿?”他也会回答说:“马上。”
入夜后,四邻一片寂静,母亲又重系上腰带,将鲏皮鞘的短刀插在腰带里,用细细的背带将孩子背在背上,悄无声息地出了小门。母亲总是穿着一双草履,孩子常常是听着这草履声上睡着的。
穿过土墙鳞次栉比的屋宅,朝西而下,缓缓下到坡道的尽头处,是一株巨大的银杏。以银杏为标记,右拐,穿过一道巷子,那深处便是石鸟居 [13] 。一边是庄稼地,一边是山竹林,在两相夹峙中来到鸟居前,鸟居,是一片幽阔的杉树林,踩着铺路石冉冉上前二十来开间,便到了——座古老神社拜殿的石阶下。刷成深灰色的香资柜上方,垂下一根粗粗的钟绳,要是在白天,可以看到钟的一旁高悬着八幡宫的匾额。八幡宫的八字,仿佛两两相对的两根鸽子羽毛,是用一种非常有题的书体写成的。此外,还挂着其他各式各样的匾额。这多半是旌表那些独自实践了人们憧憬向往的目标的诸侯家臣的,上面附着他们的名字。偶尔也有是囚为向神社献纳了长刀的。
打鸟居下走过时,总有林枭在杉树梢头叫着。然后是粗糙的草履发出吧唧吧唧地哪声。在神社的拜殿前歇住脚,母亲先是敲了敲钟,接着马上蹲下身子,拍手合十。此时,林枭多半会突然变得缄默无声。然后,母亲便专心致志地祈求起丈夫的平安无事来。在母亲的心目中,自己的丈夫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向弓箭之神的八幡,许下如此超绝一切理由和价值判断的最为恳切的心愿,想必是不会被置之不理的。
有时,孩子让敲得很响的钟声给吵醒了,看到四周漆黑一团,便马上在背上惊哭起来,母亲一边口中喃喃祈求着什么,一边晃动身子哄着背上的孩子,于是孩子往往会安静上片刻,接着却又越哭越凶起来。但母亲横竖就是不起身。
替丈夫的命运祈求了一通之后,这才解开细细的背带,把背上的孩子转到前面,卸了下来,两手抱着,走上拜殿,脸颊紧贴在孩子的手颊额摩挲着说道:“乖孩子,就等上一会儿。”说着挣长细细的背带,缚住孩子,把他拴在了拜殿一端的栏杆上,然后,走下石阶,在二十开间左右的铺路石上来回回,拜神祈愿上一百回 [14] 。
被绑在拜殿里的孩子,在黑暗中,就着细带留下的那点余地,在宽廊里来回走动着。此时此刻,对母亲说来,便是极其快乐的一个夜晚了。可是,让拴在那儿的孩子那么哇哇一哭,母亲便会心烦意乱起来,拜庙许愿的脚步也会随之变得急促,变得气喘欲绝,万般无奈之际,只得走上拜殿,然后再重新做上一百次的拜庙许愿。
无数个夜晚,让母亲如此苦心焦虑、彻夜不眠担忧着的父亲,早在前些年就让浪人[15] 给杀死了。
这段悲惨的故事,是在梦里,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第十夜
庄太郎遭女人挟持后,第七天的晚上突然回到了家,一下子倒在了床上,健得知这个消息后,便赶了过去。
庄太郎是镇上第一美男子,人极为善良正直,只是有一佯嗜好,那就是一到傍晚,便会头戴巴拿马草帽,坐在水果铺的门口,端详起过路女子的脸来。他就嗜好这个,一直乐此不疲,除此之外,也就找不出能像这样有特色的举止了。
过路女子稀少的时候,他就不朝川流不息的大街看,而是端详着水果。水果品种繁多,篓子里盛放着色彩鲜艳的水蜜桃、苹果、枇杷、香蕉,煞是诱人地排成两列。庄太郎端详着水果篓,说,好漂亮呵!又说,做买卖的话,就得挑水果铺这样的行当。话虽那么说,可他依然头戴巴拿马草帽,游手好闲着。
这颜色好!有时他也这样品评柚子。但却从来不曾掏钱买过水果,当然也就从来不曾吃过,光是称赏着色泽而已。
一天傍晚,有个女子突然站丁在铺子的门口,看上去年龄有身份,穿着十分端庄,那和服的色泽很合庄太郎的心意,女子的容颜也让庄太郎吃惊不小。于是,他便脱下那顶宝爱的巴拿马草帽,殷勤地卜前招呼,女子指着大的一篓说,就要这个,庄太郎忙不迭地把那篓水果提了过去。于是,女子试着提了提,说了声,好沉呵。
庄太郎本来就闲着,加上又是个十分直爽的人,便接口说,那我来帮着提到府上去吧,说着,随那女子一起离开了水果铺子,再也没有回来。
这庄太郎,也太无忧无虑了,这一下可怎么得了哟!亲戚朋友们嚷嚷着,乱作一团,到了第七天的晚上,他却突然回来了,于是,前来打听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的人,差不多快把家里的门槛给踩破了。坐电车去山里了,庄太郎回答说。
那自然是坐了很长的一段电车。听庄太郎说,一下电车,人就已经踏在了一片原野上,原野异常辽阔,不管朝哪儿望去,都只能看到茂盛的绿草。他和那女子在草原上——路走去,突然来到了一处断崖上。女子对庄太郎说,你从这里跳下去!庄太郎朝崖底下望去,虽看得清断崖,却见不着崖底。庄太郎巴拿马草帽,再三谢绝那女子的提议。于是女子又说,若是横不下心来跳崖的话,那就让猪来舔你,怎么样?庄太郎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猪和云右卫门 [16] ,但一想到生命不可更替,终究还是决定暂不跳崖。说话间便有一头猪喷着响鼻出现在了眼前,庄太郎只得用手中细筷榧枝作成的手杖击打猪的鼻尖,猪嗷嗷叫着,打着滚,转身而逃,坠下了绝壁,庄太郎刚舒了口气,另一头猪的大鼻子已蹭到了他的身上,庄太郎不得不再一次扬起手杖,那猪便嗷地一声,一个倒栽葱,滚进了洞穴中。接着又一头猪出现了。这时,庄太郎忽然留了下神,朝前瞅了一眼,只见绿色草原遥远的尽头处,有数不胜数的好几万头猪,正成群结队,一字排开,喷着响鼻,朝站在断崖绝壁上的庄太郎袭来。庄太郎满心惶恐,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挥舞榧枝杖的手杖,照准挨近来的猪鼻尖,不敢有半点懈怠地一打去。不可思议的是,只要手杖一触碰到猪鼻尖,猪便会滚落进崖谷深处。庄太郎酸了一眼,只见成群结队坠下深不见底的断崖绝壁的反而是猪。将如此数不胜数的猪逐入谷底的是我么?一想到这个,庄太郎既觉得自豪,又觉得害怕。但猪群仍络绎不绝地袭来,就像一片黑压压长了腿的乌云似的,踏开绿草丛,喷着响鼻,没完没了地袭来。
庄太郎抖擞起殊死的勇气,挥杖击打丁七天六夜的猪鼻尖,但终于精疲力竭,手变得柔弱无力,最终倒在了断崖绝壁上,只得听任猪的啃舔。
待庄太郎讲到这儿,健才插嘴道:所以说么,老瞅女人,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庄太郎也觉得这话说话得在理。但健接着向庄太郎开口索要那顶巴拿马草帽。
庄太郎最终没能获救。那顶巴拿马草帽,想必已经戴在了健的头上。 (明治四十一年七月——八月)
注释
[1] 日本女性中美人的脸型之一。明治二十四年,漱石就读东京帝大期间,曾记述过前往医院求治沙眼时,在休息室与一女子相遇的情景。据镜子夫人(漱石夫人)口述、松冈让笔记录的《回忆漱石》:“细高挑儿的身材,长脸姣美一女子——这便是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那种可人意意的女子。”《从此以后》中的三千代,也即同属此一胎型者。
[2] 与谢芜村,江户时代画家、俳人。少时擅长绘画,文人画造诣深,绘画之余则作俳句,与松尾芭蕉齐名。
[3] 即渡海文殊,一种佛教画,描绘文殊菩萨以狮子为座骑,率领随从乘云渡海的情景。文殊,即文殊师利的略称,偕同普贤,侍列于释尊的左侧,系司掌智慧之菩萨。
[4] 跏,通常写作趺,全跏,即结跏趺坐之意,与半跏相对的一种坐禅方式。
[5] 赵州,唐代禅僧。《无门关》第一则赵州狗子条:“赵州和尚,因有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无门关》作者为南宗无门慧开(1183—1260)。亦称《禅宗无门关》。狗子云云无这一公案,为该书之根本思想。
[6] 日之窪,旧时东京麻布区一名地,分北日下窪町与南日下窪町,位于今港区六本木五、六丁目一带。)三字,右边是“堀田原”(位于旧时北日下窪町,明治年间贵族堀田氏邸址附近一带。
[7] 漱石写于明治三八、三十九年的《断片》:“老人之 DESCRIPTION(描写)独自朝道路的某处走去。在 TAVERN(小酒馆)向旁人打听,其人是何年何月来此地的。回答是,不知道。去到河边。《断片》:“下到河里,快步向前趟去,去到河水淹过头顶,也未见其上岸。”也有人认为,这是漱石留学英伦时所留下的一段记忆。
[8] 日本镰仓时代著名佛像雕刻师,生卒年不详。定朝五代孙康庆之子。文治、建久年间(1185—1195),参与东大寺、兴福寺的修复,亦以雕刻东大寺南大门金刚著称于世。安元二年(1176)至贞应二年(1223),是其创作力最为旺盛的时期。)在护国寺(指东乡音羽町(今文京区大丘四丁目十一番号)之新义真言宗丰山派大本山。天和元年(1681),德川五代将军纲吉之母桂昌院所建。其后发生过变迁。亦称“音羽护国寺”。漱石时代的护国寺金刚雕像,已非创作力最为旺盛时期的作品。)的山门上雕刻金刚(又名哼哈二将。--左--右,守护在佛寺门口的一对力士。手中所持之金刚杵,单叉者独钻,三叉为三钻,五叉则为五钻,用以表示破除烦恼之菩提心,由铁或铜铸成。金刚身强力壮,作怒目而视状。其中一个咧着嘴,另一个则紧闭双唇。
[9] 日本武尊,神话人物,神武天皇之子(82—113),遵父皇之命平定西方的熊袭国与东方的虾夷国,留下了许多的传说,班师途中,在征伐近江伊吹山的叛乱者时患病,死于伊能褒野。“日本武尊”这一尊号,即是此次被讨伐的熊袭国主帅川上枭,临死之际,感铭其武勇而呈献的。
[10] 巴拿马草帽,由南美出产的一种草叶编织而成的帽子。明治二十五年起开始流行,日清战争后,达到几乎人手一顶的凤行程度,但多半产自台湾,给人以--种强烈的异国情调。)携着女人打这儿经过。真闹不懂,这庄太郎,不知几时买了顶巴拿马草帽(日本艺者梳的一种一发型。
[11] 日本艺者梳的一种一发型。
[12] 商店里记账算账的地方,由低矮门矮圈围而成。
[13] 鸟居,日本神社的大门,类似中国的牌坊。
[14] 日本拜神祈愿的一种仪式。日文为“御百度参り”,也称“御百度请”或“御百度回り”。祈求神佛者,每天上神社或寺庙,在一定距离间来回往复参拜神佛一百回。
[15] 浪人,离开主家,失去俸禄的武士。
[16] 云右卫门,即桃中轩云右卫门(1873—1916),日本风靡一时的民间三弦乐师、说唱艺人。原名冈本峰吉。气度雄健庄重,曲目多歌颂武士道。志贺直哉小说《清兵卫与瓢箪》中的主人公,即取材于少年时代的云右卫门卫门。